本帖最後由 關夢南 於 2010-9-23 16:00 編輯
香港詩歌最近10年的大氛圍真的對寫作這麼重要?是的,無論對詩刊、期刊,乃至於詩人的出現與成長,都有不可言喻的密切關係。在這裏,我們不妨談談三本詩集:一本是鍾國強的《生長的房子》(2004年12月)、另一本是洛楓的《飛天棺材》(2007年5月)、第三本是陳滅的《市場,去死吧》(2008年12月)。
鍾國強與洛楓都是八十年代中出現的知名詩人。鍾國強前此出了《門窗風雨》與《城市浮游》兩本詩集,收錄了1999年至2002年作品95首,那是一次以前詩藝的大總結。但如果說到突破,還不得不提2004年12月出版的《生長的房子》。《生長的房子》無論內容與語言,我看都是香港賦體詩的一個高峰。
與鍾國強發展情况相近的是洛楓。洛楓中學時代已經寫詩,曾與李焯雄、飲江、吴美筠及林夕創辦《九分壹》,並任《香港文藝》及《新穗》編委。又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。雖然出過兩本詩集一一《距離》(1988) 與《錯失》(1997),但成績不算特出,直到2005年《飛天棺材》出版後,才予人脫胎換骨之感。《飛天棺材》的核心作品,我看是「紙盒藏屍」那十幾首,這些交織城市與個人感觸的作品,一如鍾國強《生長的房子》,都是得益於此時此地,與他人之互動與相羣。
第三本是陳滅的《市場,去死吧》,這本結集寫於個人失意之時,無心卻成為有意的民謠。所謂「孤絕之反抗」,也不是全然的反抗,而隱含了某種對時代更深的思考與激情。我們更應該看到的是:《市場,去死吧》成熟的詩藝,其實奠基於2004年他出版的《低保真》。詩集中織染的音樂、節奏與城市的律動,早經嘗試,並不是無端爆發的。每逢在台下聽詩人朗誦「寬頻人……」我們莫不為之動容,詩哀若此,如彼,壯哉!陳滅!
其他在這10年出版的詩集,必也不比上述三本差。所謂時代、詩之盛世,一定是眾聲喧嘩。或曰:「小狗吠,大狗也吠!」詩是精神與心靈的東西,與經濟、名利無涉、或相涉不大。我懷疑詩最興盛也只不過如此。多想、理怨 , 傷身無益 , 一代有一代的文體與際遇。我自已,添陪時間的未座,也是在2000年後才再次學習寫詩,有幸出了《關夢南詩集》與《看海的日子》,雖然於願未足,但對這個時代的感恩,我比其他人都要大得多。
如果將來有人要寫這10年的現代詩,有一章不能不提的是「詩歌教育」。為甚2000─2010年間湧現出這麼一大群詩人,而且寫得這樣精采?七十年代是寫詩的好年代,也不如現在;八、九十年代加起來,也不如這10年詩歌的量與質。其中一個致盛的原因,我想就是「詩歌教育」。
香港「詩歌教育」始自1969年戴天與古蒼梧創辦的「詩作坊」。「作坊」兩字來自宋代的民間工業一一「織染仿、陶藝坊、麵粉彷……」名字是《盤古》包錯石先生起的。1992年星島「文藝氣象」與「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」合辦詩班用的就是「作坊」這名字。後來與市政局圖書館開辦詩班我也沿用。圖書館的詩作坊到現在一直辦了18屆,無數的詩人在這個作坊裏留下了他們的心血。另一個促進「詩歌教育」,是1998年「香港藝術發展局」推行「中學駐校作家計畫」。我是第一批接受學校邀請的詩人,15年來教了逾100間中學。其他致力校園新詩推廣的還有王良和、胡燕青、葉輝、崑南、覊魂、潘步釗、杜家祁、飲江……到二千年中,梁志華、鄧小樺、袁兆昌、麥樹堅、鄒文律、梁偉洛、呂永佳、陳子謙……又把棒接下去。為甚麼香港年輕詩人泰半來自中學校園,以上的詩人居功至偉。
「詩歌教育」還有一個重要的轉折點,那就是中學的文學課程改革一一過去文學科倒重閱讀作品和文學史,寫作也不很重創意等。新課程則以評賞和創作為主旨,配合大量原著文本閱讀(不鼓勵背誦二手評賞),培養興趣和感悟等角度,令學生更親近文學。另一個更深遠的影響是將新詩創作引入公開試:所謂「引入」,是指在校本評核中,即學生日常的課業中,必須呈交6次分數,其中要兼及詩、散文、小說和戲劇的其中兩類。散文之外,就有很多老師和學生選擇新詩(原因不難理解)。這些呈交的分數,會佔學生公開試成績的若干百分比,再用方程式調節學校之間的差異。這一來,(散文外)其他文體的創作就和公開試掛勾,現在新高中課程用的也是這模式。
建制內推動、力主創作的其中一個功臣,是當時任課程發展議程中六中國文學科專責委員會主席潘步釗。他與不少持相同理念看法的人共同努力,設計了2003年的中國文學科課程,並遙望著新高中課程的文學發展方向,適逢其時地,潘步釗跨越了教育和文學兩界別,對課程發展與改革,作出了穿針引線的貢献。此外,還有强勢校長張灼祥等人的一直呼籲和應。由是促成了教统局培訓中文科老師的高潮,新詩是其中最熟鬧的一組。
文藝刊物承着這股去勢,也紛紛推出中學生的新詩創作園地。其中做得最多最有規模的是《詩網絡》,另一個才輪到《詩潮》與《秋螢》。「詩歌教育」中我也留意到《呼吸》詩刊策動的「詩歌教育」專輯,那真是擊中了傳统新詩選材的弊端與痛處,第7期的這幾篇,很值得大家一讀:〈調和與安排:80年代中學中文科中的新詩〉(陳智德);〈關於九十年代中學中文科的新詩範文〉(何依蘭);〈殘留記憶和後來看法——重讀中學課程裡的新詩範文〉(樊善標);〈中國語文教育中的新詩教學〉(馮志弘);〈考試制度下的新詩〉(麥樹堅)。可惜刊物不能辦下法,未竟全功。
最近看到《字花》向何鴻毅基金申請資助辦起「筆可能」創作培訓課程,那真是在雲上播種。播種一點也不浪漫,那是要打持久戰的,但我從心裏感到快樂。有文學教育的下層滲透,才有詩歌上層的花果。那是因果的關係、也是傳承關係。今日新詩局面實在得來不易,那是整一代人的汗水灌溉。成功不必有你,但又實在有你。
註 : 此文章牽涉的人太多 , 請補充更正 .
詩始於怨,而成於寬。
杜家祁的「女巫之歌」怨世人的誤解;阿藍的「不要讓爸爸知道」怨兒童失學;陳滅的《市場,去死吧》怨市埸操縱人生;鍾國強的《生長的房子》怨「房子不是我的,是銀行及地產商的」;李國威的「曇花」怨「陽光來得太慢」;飲江的「咸魚店」怨「天生我才」;陳麗娟的「痛販子」怨痛苦太多,不得不賣,不能不賣;柳木下的「大衣」怨貧富不公;洛楓的「紙盒藏屍」怨天奪哥哥,情何以堪;葉輝的「災記」怨「頸椎在雪雪呼痛」;崑南的「是為題」怨母恩難償……例子還有很多。但怨完又如何?這才見境界,各擅勝埸。怨而生恨,詩就走向偏鋒了。
「女巫之歌」以遠離之女巫回看宇宙,地球不過是一粒玻璃珠子,那是把誤會還給誤會;「不要讓爸爸知道」說風雨會令樹木成長,那是對困厄不感到失望;《市場,去死吧》,市埸不死,反抗也不死,那是為一顆不肯服輸的靈魂張目;《生長的房子》因為仍在生長,裏面有人 , 人比房子頑强;「曇花」綻放雖短,但無礙永恆,况且年年不斷;「咸魚店」的潛台詞是,遺才又如何?就是不怨,誰奈之何;「痛販子」賣痛不成,便把疼痛收埋,詩以痛始,不以痛終;「大衣」的作者在大雪紛紛中走過橋,那是「怨懟」的卸膊;同樣「卸怨」的有「災記」,推己及人,小痛面對大痛,相對就不那麼痛了;「紙盒藏屍」是重新檢視世界,行屍漫遊的過程,亦即自我療傷的過程;「是為題」說不若他生為母,十月懷胎,一生報一生,是化「怨」之絕唱……以上之詩,皆無恨。無恨,境界遂出。故曰:「詩成於寬。
詩始於怨,但也有無怨之詩。這裏我想到西西與飲江。打開「西西詩選」,我幾乎找不到一首怨詩,有的只是成人化的童稚童趣。西西的詩與人為善,但不至於濫;與物共存,不流於腐。西西出門了,她與門神告別,依依不捨,幾乎以假亂真;媽媽小時問她的志願,她回答要做熱水爐;有人送她的一隻竹絲鷄,她念念不忙,最後把鷄骨頭洗淨曬乾,作筆寫幾個字一一「謝謝你」。詩中的西西,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。不必說可愛 , 可愛自出 .
飲江的詩,我最近常拿他與阿藍、陳昌敏並讀,發現題材相若,但飲江的怨懟淡化得最好。我尤其欣賞他的「飛蟻流水」,以一盆水幾個動作,就連串起三代的情懷。貧窮在詩中化成無限的愛,那不是刻意的樂觀與逃避,是他本來如此,「飛蟻流水」是那個世代大部分家庭生活的原型。貧窮,應是自然不過的;富有,也應是自然不過的,以此心寫詩,沒有不好的。
書編好了,代序的札記也告一段落。學詩、寫詩,是終生的事,前此急成,今遙望人生,悠悠不見涯岸,便把心寬了下來,坐在椅子上,睡一個覺再說。 |